“北人過海外，是歲不還者，謂之住蕃；諸國人至廣州，是歲不歸者，謂之住唐。”宋代地理學家朱彧在《萍洲可談》中這樣描述古代五邑出國華僑的先驅，文中的“住蕃”指的就是江門新會人。他們在唐宋時期便遠涉重洋前往東南亞貿易、定居，此后一批批江門人走出國門，足跡遍布東南亞和歐美各國。江門也便有了“僑鄉(xiāng)”之名。

如今，慕名來江門的游客通常會沿途游覽開平碉樓、長堤歷史文化街區(qū)、汀江圩華僑建筑群、海口埠，完成一場別致的僑鄉(xiāng)之旅。而近日落成的廣東省粵港澳大灣區(qū)華僑華人文化遺產游徑，將這些文化遺產串珠成鏈，勾連起一段段灣區(qū)先僑的奮斗史。

“大灣區(qū)內的華僑華人文化遺產資源點主要集中在江門和廣州兩地?！睆V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曹勁說，在江門，可以真切感受到先僑們反哺家鄉(xiāng)、葉落歸根的濃濃鄉(xiāng)情；在廣州，則能更直觀地體悟到華僑對城市發(fā)展作出的重要貢獻。

游讀臺山??

尋跡百年前華人出洋遺蹤

今年“五一”小長假，位于江門臺山的海口埠恢復了昔日的熱鬧——古榕樹下，游人如織，三兩孩子扯著風箏在麻石鋪筑的碼頭上奔跑、嬉鬧。

這里是大同河與端芬河匯合的地方。最早漂洋過海到各地謀生的江門臺山人，都從這里駁船到廣海灣，再換乘大船出洋。端芬人習慣把河叫做“?！?，所以稱呼為“海口埠”。

“在臺山人眼里，這是他們的‘出洋第一港’。”廣東僑鄉(xiāng)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張國雄說。村里老人回憶，早年間?？诓捍a頭來往船只頻繁，載滿了要出國的人?？箲?zhàn)期間，碼頭遭遇轟炸，僅留下一棵古樹和土坡，此后海口埠日漸蕭條。直到近幾年，南粵古驛道海口埠示范點工程建設啟動，古碼頭修葺一新，邊上的環(huán)形銀信紀念廣場和銀信博物館也隨之落成。

步入銀信紀念廣場，猶如闖進一座露天博物館，20根銀信柱環(huán)繞四周，統(tǒng)一使用八面設計，貼有648塊燒制的銀信瓷片，藝術性地展示海外華僑銀信的前世今生，由古建筑改造成的銀信博物館為游客全方位再現當年華僑出洋的經過。駐足辨讀，只見紙本泛黃斑駁，字跡仍清晰可見。

張國雄說，?？诓菏桥_山乃至五邑地區(qū)人們出海的中轉站，也因此催生了發(fā)達的銀信業(yè)。銀信是海外華僑將書信和匯款，兩者合為一體。據史料記載，1929年前，光是臺山的僑匯每年就在千萬美元以上，1930年更是猛增至3000萬美元，占全國總額的三分之一。由此，海口埠的西隆街上一度同時開有6家銀號。

如今的?？谯茁飞?，沿路兩側是保存完好的騎樓，墻壁上凸顯著形態(tài)各異的灰雕裝飾圖案，訴說著當年的繁華景象?！霸诤？诓鹤钶x煌的時候，這里遍布了上百間各行各業(yè)的店鋪?！睆垏劢榻B，?？诓航ㄓ谇宄特S三年，端芬鎮(zhèn)附近的梅、黎、吳、李、關、阮、黃、江、陳、何等姓氏家族，聯合籌建了這個墟市，命名“十戶圩”，商貿往來十分興旺。

?？诓何鞅狈较虿贿h處，還有另一個聞名海內外的“墟市”——梅家大院。

從“海口埠”到“梅家大院”，如今建成了一條古驛道示范段，通過6.3公里河堤觀光道和陸上7.5公里古驛道連接，沿途青草依依，古屋林立。路的盡頭，一座別致的小方城映入眼簾，這座由108幢騎樓圍成的方形院落便是梅家大院。

隨著9年前電影《讓子彈飛》的熱映，作為片中“鵝城”取景地的梅家大院以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重新進入公眾視野，成了當地的“網紅地標”，游人絡繹不絕。梅家大院的騎樓大都二至三層，外型都各異，集合了不同國家的風格。有趣的是，大院中間有近40畝的長方形空地，當年曾是喧鬧無比的貿易集散地。

“像這種城市廣場形制的僑墟，在全國是獨一無二的?！睆垏壅f，上世紀20、30年代，在海外打拼的臺山人開始回鄉(xiāng)建設，修建起一座座墟市，梅家大院是當地梅姓華僑及僑眷僑屬修建而成。這也是僑鄉(xiāng)商業(yè)繁榮的一個象征。

創(chuàng)新性保護??

讓華僑老宅煥發(fā)新活力

穿過開平塘口鎮(zhèn)自力村的田間小徑，陣陣稻香迎面拂來，一座座高聳碉樓讓人眼前一亮。在開平，像這樣的碉樓有1833棟，散布在325國道沿途經過的塘口鎮(zhèn)、赤坎鎮(zhèn)、百合鎮(zhèn)上。走近看，每棟碉樓都堅固龐大，建有瞭望塔和堡壘，鐵門鐵窗，外層布滿細小的槍眼。

“碉樓最初是為了防范土匪盜賊而建，樓內都放置有土炮、槍支?！睆垏壅f，塘口鎮(zhèn)的自力村是開平碉樓最多的村子，坐落著15座碉樓。碉樓的建筑材料除青磚外，鐵枝、鐵板、水泥等大多從國外進口，經過香港運送到江門。

如今的江門市博物館里還珍藏著多幅當年的碉樓設計圖。這些民國時期的碉樓通常下層樸素簡單，門窗窄小；上層極盡奢華，中西合璧，把古希臘的柱廊、古羅馬的穹窿、哥特時期的尖拱融為一體，也有中式的飛龍和雕花。

江門市博物館宣教文創(chuàng)部副主任張一知解析，許多華僑懷揣著反哺家鄉(xiāng)、光宗耀祖的美好愿望。見多識廣的他們常常會把在外見識的西方審美，融入自家的建筑設計中，于是造就了形態(tài)各異、中西合璧的建筑瑰寶。

江門市文廣旅體局有關負責人介紹，2007年，“開平碉樓與村落”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廣東首個世界文化遺產?！吧赀z”后為了更好保護碉樓建筑，當地發(fā)動產權人將45座碉樓交政府代管，并爭取了3000多萬元碉樓維修、環(huán)境整治專項資金，完成了142座碉樓的維修和防雷工作。

如今走在碉樓群里，隨處可見攝像頭和監(jiān)測儀器。據悉，這是廣東第一個文化遺產監(jiān)測管理平臺——開平碉樓與村落監(jiān)測預警平臺，于2019年投入使用?！霸撈脚_不僅完成了開平碉樓與村落核心區(qū)40座碉樓的三維激光數據采集、18座碉樓結構安全可靠性檢測鑒定工作，還能24小時實時監(jiān)測消防安全?！痹撠撠熑私榻B。

在自力村碉樓群不遠處的倉東村，同樣匯聚了洋樓住宅、碉樓、祠堂，是典型的華僑特色村落。在僑鄉(xiāng)文化研究專家譚金花看來，倉東村是一座記錄著僑鄉(xiāng)發(fā)展歷史的“天然博物館”，記錄著開平謝氏家族近700年繁衍不息的故事。不過從上世紀80年代村民外遷開始，村落日漸失去生機，直到近年“倉東計劃”的推行。

“與一般的遺產地不同，倉東村在村落保護上的探索，是現在國際流行的模式?！弊T金花介紹，在對倉東村建筑修復保護前，文化遺產保護團隊花費大量時間走訪村里的老人，最大程度還原建筑的歷史原貌；同時鼓勵當地居民保存當地文化，延續(xù)傳統(tǒng)的原生態(tài)生活方式，并創(chuàng)新引進一些文化交流活動。

如今走進倉東村，不僅能看到祠堂里保存完好的文物，還能聽到村民們真情實感的講述，感受原汁原味的當地民俗。這一做法還曾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區(qū)文化遺產保護獎優(yōu)秀獎，為更多的古村落保護提供了可復制、可借鑒的樣本。

尋訪東山口??

“老洋房”見證近代華僑實業(yè)興國

同樣是篆刻著華人華僑記憶的歷史建筑群，相比于散落在江門鄉(xiāng)野間的古村落，位于廣州老城區(qū)腹地的東山口新河浦，散發(fā)著傳統(tǒng)文化與當代文明交融的魅力。充滿煙火氣的街區(qū)里，赤磚碧瓦的古建筑與時尚的店面相映成趣。

新河浦入口處的紅墻上，一幅觀光指引圖引來了許多游客駐足。地圖上，春園、簡園、逵園等地標星羅棋布在恤孤院路、廟前西街、培正路、寺貝通津路一帶。

“把上世紀20年代的舊地圖和今天的東山地圖疊加，會發(fā)現整個街區(qū)肌理依舊、道路格局清晰?！辈軇耪f。2018年，曹勁找到《廣州市第一期新辟馬路名稱圖》和《廣州市第四期馬路全圖》，她驚喜地看到，數年間東山片區(qū)的發(fā)展躍然紙上，唯一不變的是道路網絡。

民國初年，隨著近代工業(yè)的興起和廣九鐵路建成通車，毗鄰廣九鐵路大沙頭站的東山地區(qū)，成為公共建筑和住宅區(qū)的開發(fā)熱點?！霸谶@一時期，海外華僑歸國后定居東山，在東山地區(qū)留下了眾多洋房，形成了僑房最為集中的民居街區(qū)。”曹勁舉例，如位于東山街區(qū)的兩座比鄰的“名園”簡園和慎園，其主人簡琴石和曹冠英分別是中國近代史上規(guī)模數一數二的民族煙草企業(yè)——南洋煙草和華成煙草的華南地區(qū)負責人。

在新河浦路與二橫路交叉處，一座三層紅磚小樓被茂密的大樹掩著，門口醒目地刻有“潤園”二字。這座洋樓的每層布局基本相同，配備有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和陽臺，各層可以獨立成套。曹勁說，類似的建筑在東山還有很多，多年來除了滿足房主自家居住外，多余的樓層大多用于出租，往往是領事館、銀行、洋行、學校的高級職員們來租住。

兩年前，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找到了1936年在潤園出生、成長的林永祥老先生。林老祖籍臺山，曾祖父是加拿大華僑，為了避臺山匪患，他的父親選擇在東山置地建房?！皬V州東山一帶有很大一部分洋房都是由臺山人所建，他們?yōu)榱俗非蟾玫淖优逃蜕顥l件來到廣州，同時也推動了廣州的城市發(fā)展?！睆垏壅f。

曹勁介紹，1920年代中后期，廣州市政府推動新市區(qū)拓展和模范住宅區(qū)的建設。在孫中山“實業(yè)救國”和“實業(yè)計劃”的鼓舞下，建設“田園城市”的模范住宅區(qū)計劃得到了社會精英尤其是歸僑們的支持。

在曹勁看來，他們不僅引入歐美商業(yè)城市的開發(fā)模式，運用新材料、新技術，同時也實踐著西方近代城市規(guī)劃、居住標準的最新理論，大大帶動了嶺南城市與建筑的近代化發(fā)展——無論是如潤園、明園、逵園這樣較為樸實的紅磚小樓，或是簡園、慎園這般整潔明亮、衛(wèi)浴設施齊全的花園小區(qū)，相比當時廣州舊城區(qū)的傳統(tǒng)居屋，都是新型住宅的范式。

“很慶幸，今天的廣州還保留著如此格局清晰、肌理依舊的歷史街區(qū)，這些中西合璧的僑房對于展現廣州建設發(fā)展歷史、凝聚華僑華人同胞、提升華僑華人價值認同感、繁榮大灣區(qū)城市文化有重要的意義?！辈軇牌诖?，廣東省粵港澳大灣區(qū)華僑華人文化遺產游徑的打造能吸引更多市民，走近這些珍貴的文化古跡，重讀先僑們那段勵志的創(chuàng)業(yè)史。

南方日報記者畢嘉琪黃堃媛

通訊員許文靜